武陵山下憶往事
周懷立(湖南·株洲)
喝酒是外公一輩子的嗜好。
每每想起小時候所見外公小杯輕啜、悠哉陶然的樣子,就不免內心充滿暖意和向往。
外公之所以嗜酒,緣于他一段不平常的經歷。
外公年輕時,家鄉武陵山下張家界一帶正在“鬧紅”。外公猶如現在的“熱血青年”一般,聽不得那紅軍女宣傳員的鼓動,與家鄉一群赤膊青年一道,高唱著“老子本姓天,住在澧水邊。刀口對刀口,要死卵朝天”,赤手空拳跟“賀胡子”(賀龍)走了。
第二年,外公參加了光榮的長征(紅二方面軍比一方面軍晚一年開始長征)。本來免不了要“千山萬水”,誰知剛打過澧水,就因為吃壞肚子在路邊“方便”掉了隊。“剛提起褲子,槍聲就響了,接著國民黨兵就過來了。” 多年后,外公這樣說。掉隊的他徹底失去了當將軍的機會,卻僥幸留下一條命。據他說,一起參軍的幾十個伙伴,一個都沒回來。
從那時起,心中煩悶的外公開始戀上“杯中物”。聽外婆說,他可以不吃飯,但酒是不能少的。有趣的是,嗜酒如命的外公,卻從不讓幾個舅舅喝酒。又不知為什么,倒是我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“衣缽傳人”。
據小舅舅云,我一歲多時,外公就有意“栽培”,吃飯時常常筷子沾酒,供我吸吮。現在,在朋友眼中,本人勉強也算個“能飲之人”。可有誰知道,我是真真切切練過“童子功”的。
上世紀80年代,武陵酒在家鄉一帶盛行。有一次,我去看外公,帶了兩瓶武陵酒。一輩子喝紅薯酒,連包谷酒、米酒都當好酒的外公,見武陵酒豈不歡喜。在小舅舅家的飯桌上,我邊開酒瓶邊想。
舅媽剛把簡單幾個菜擺上,外公就已經怡然取出酒杯,我趕緊倒酒。舉箸之間,外公已經連喝兩口。但奇怪的是,他一句夸贊也沒有。
倒第二杯酒時,我終于忍不住問道:“外公,這酒好不好哦?”“還可以,還可以。”他淡淡道。我有些失望,也有些失落:外公真是年紀大了,這么好的酒都品不出味了。
又過了兩年,小舅舅托人帶信,說外公身體可能不行了,也不愿住院,說是“一定要死在老屋里”。我趕緊趕到外公床前。知道我來,他微微睜了一下渾濁無光的眼,卻不說話。我心情沉重,連續幾天與小舅舅守在床前。
第二天晚飯前,我與舅舅坐在外公病床前,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。不知不覺,就把話題聊到隔房大舅身上。小舅舅說,隔房大舅也當過紅軍,但每月補助只有5塊錢,而外公每月有15塊錢,不知是為什么。舅舅一說,我也茫然。
“他只是一個游擊隊員。”這時,已經幾天沒有說話的外公,居然搭腔了。小舅舅趕緊問道:“你是說隔房大哥那時參加的是游擊隊,所以補助少了十塊錢?”外公聽罷,微微點頭。不待舅舅答話,他嘴里又蹦出一個驚人的字:“酒。”
幾日茶飯不進的外公,竟然要喝酒!舅舅熟練地趴下身子,從床下的舊木箱里取出一瓶酒。我一看,酒瓶上赫然寫著“武陵酒”。對,沒錯,這是我兩年前送給外公的酒,怎么他還沒喝?小舅舅一邊開瓶一邊道出了原委。
原來,我送的酒,外公一直舍不得喝。兩年過去,兩瓶酒還剩半瓶。他曾對小舅舅說,這是他這輩子喝過的最好的酒。那次送酒時,他之所以不曾夸贊,是因為看酒太貴,怕說酒好了讓我又“破費”。
喝完一小杯酒,外公的精神好了些許,又對我們說了一句:“我是正規紅軍。”盡管聲息依然微弱,但卻透著掩蓋不住的驕傲和豪氣,且說完這話,他原本渾濁的眼神也光亮了許多。一杯武陵酒,陪伴著外公——一個武陵山下的老紅軍戰士最后的豪壯和榮光。
幾天后,外公走了。我把還沒喝完的半瓶武陵酒取來,恭恭敬敬地供在他的靈前……